人類社會的衝突與戰爭總是圍繞著資源發生的。在相對原始的社會中,人們會因為食物、土地、配偶而大打出手,部落與部落之間甚至會因此爆發戰爭。人類社會在發展,爭奪的資源慢慢變成了礦產、石油等,戰爭的規模也變得越發誇張。但有時候資源也可能是無形的,比如教育、醫療、工作,這些資源的分配不均往往是和平年代的社會焦點。
人人都嚮往沒有病痛、沒有戰爭、沒有壓迫的天堂,雖說真正的天堂可能不會存在,但隨著科學技術以及社會的發展,我們正在無限接近古人眼中的天堂。我們也會好奇人類社會的未來會如何。有無數的作品試圖構建出一個美麗的烏托邦來探討這樣的問題,當然它們大多數都是悲觀的。
1946年上映的電影《烏托邦之路》故事曲折
1798年,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在他的《人口原理》中指出,人口是按照幾何級數增長的,但生存資源僅僅是按照算術級數增長的,人口與生存資料生產水平之間存在微妙的平衡,多增加的人口會以戰爭、饑荒、瘟疫等方式被消滅掉。這個理論的潛台詞是,人口增長不一定會帶來繁榮,反而可能會使社會經濟陷入停滯,也稱“馬爾薩斯陷阱”。二戰結束後,世界逐漸恢復繁榮,美國迎來了戰後的嬰兒潮,悲觀的聲音又重新出現。一些人認為“人口過剩”可能帶來危機,總之資源不足是核心。
1946年3月15日,紐約市的新媽媽在換嬰兒尿布
但接下來的一系列動物實驗似乎給出了一個令人膽顫的結果,人類對資源的預估或許還是太過樂觀了,真正的危機可能確實來自人口本身。事情要從一位熱愛動物的學者約翰·卡爾霍恩(John B. Calhoun)說起。
約翰·卡爾霍恩(John B. Calhoun)
卡爾霍恩早年特別熱衷於研究鳥類,15歲的時候就能在田納西州鳥類學會的期刊上發表文章。之後,他從學士學位一路進修到博士學位,研究的方向也逐漸轉到了動物行為學。由於博士論文是研究挪威大鼠的24小時節律,卡爾霍恩畢業後的工作也都和大鼠密切相關。1947年,當時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工作的卡爾霍恩找鄰居盤下了一塊不到1000平方米的林地作為實驗場地。他大手一揮決定建設一處“老鼠天堂”,讓他的大鼠們無憂無慮地生活。最終,卡爾霍爾為這塊地方命名為“鼠城”。
卡爾霍恩的第一個“鼠城”
鼠城的面積不小,預計可以容納5000隻老鼠生活,卡爾霍恩也為他的老鼠子民們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和水,同時也會有適當的醫療照顧,唯一的限制就是老鼠們只能在鼠城中活動。然而,鼠城的發展卻沒有想像中的順利,甚至有些離奇。卡爾霍恩最初放入了5只懷孕的母鼠,但“創世五鼠”並沒有“高產似母豬”,老鼠種群數量卻從未超過200只,穩定在150只左右,遠遠小於鼠城的最大容量。這可能是最早引起卡爾霍恩關注種群密度問題的一個實驗。鼠城計畫失敗的5年後,卡爾霍恩加入了美國國家心理健康部(NIMN),有了更好的條件設計更完美的老鼠實驗。
那時,卡爾霍恩有一個小團隊專門設計和改良老鼠的實驗棲息地,其中一個方形的場地最經典。它長約4.5米,寬約3米,被電網分隔成4個區域,每個區域都配備有無限的食物和水源,還有一個多層的“公寓”,老鼠可以通過螺旋樓梯進入。被電網分隔開的4個區域並不是完全隔離的,它們之間3座小橋兩兩連通。具體來說可以把這四個區域當成是笛卡爾直角坐標系中的四個象限,其中第一、第二相通,第二、第三相通,第三、第四相通,但第四與第一不相通,整體呈U型連通。
硬件設施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情況,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而第一批入住的老鼠居民也安排得很合理,一共32只,公母數量完全相同,都是達到性成熟的成年鼠。按照計畫,棲息地中的老鼠應該會快速繁殖,短時間內數量就會超過整個棲息地的極限40只,但卡爾霍恩並不會馬上停止實驗,他要讓老鼠繁殖到80只,觀察它們的變化。一開始,母鼠在4個區域的分佈比較平均,但隨著公鼠之間打鬥的結束,強勢的公鼠霸佔了更多的母鼠。而弱勢的公鼠們只能在夾縫中生存,躲著大佬們進食。因為四區域三連通的設計,第二、第四區這兩個中間區聚集了大量低等公鼠,而第一、第四區則成為了高等公鼠的“後宮”,僅有部分主動示弱的公鼠能被容忍。
接下來奇怪的事情就出現了,這些低等公鼠不再試圖與母鼠交配,即便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相反一些低等公鼠甚至會與高等公鼠交配,而高等公鼠也並不拒絕。低等公鼠逐漸分成了三種,第一種是所謂的“泛性戀”,它們不參與社會地位的競爭,但會嘗試與任何老鼠交配(不論性別年齡親緣),來者不拒,只是母鼠通常被霸佔,它們通常只與同性交配。第二種被科爾霍恩稱為“夢遊者”,它們的行動緩慢,幾乎不與其他鼠互動,也不參與社交活動,但外表光鮮靚麗,從沒有打鬥的痕跡。第三種叫做“探索者”,這一類同樣也是“泛性戀”,但它們即便受到高等公鼠的攻擊也會瘋狂地追求發情的雌性,屬於最極端一類。
另外,卡爾霍恩還觀察到,老鼠之間的社交行為變得更頻繁,比如“湊熱鬧”扎堆進食。過多的社交活動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母鼠照顧幼崽的行為會被社交活動打斷,甚至疏於照顧。隨著實驗的進行,老鼠們的繁殖也出現新的問題。由於身處封閉空間,母鼠每時每刻都會遭受公鼠的強暴。囓齒類動物受到雄激素的影響後普遍有殺嬰行為,幼崽死亡率最高達到96%,整個鼠群的繁殖近乎停滯。最終卡爾霍恩預計整個鼠群會走向毀滅,便停止了實驗。起初他還抱有一絲希望,選出了最健康的4隻公鼠和母鼠,試圖重新恢複種群,但它們的幼崽沒有一隻能活到斷奶。類似的實驗卡爾霍恩做了很多次,它們大體相同僅有一些參數上的小變化,比如食物的類型,初始種群的規模等。然而結果無一例外,鼠群都走向了毀滅。
1962年,卡爾霍恩在《科學美國人》發表文章,展示了其中6次實驗的結果,並把這種由於種群密度過高而產生的異常行為稱作“行為沈淪”,無論是普通讀者還是學者都對這樣的實驗結果感到震驚。人們很難不把這樣的實驗跟人類社會聯繫起來,尤其是那些正在經歷城市人口激增的大都會。實驗中老鼠們的種種行為貌似都在影射當時的社會:快節奏、大壓力、社會地位固化、父母疏於照顧子女,犯罪高發……
60年代的美國是混亂且充滿暴力的
“人口密度”成為了當時研究和討論的熱點,可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對卡爾霍恩的實驗表示質疑,認為實驗設計具有一定的誘導性。於是卡爾霍恩的終極老鼠烏托邦實驗被提上了日程。他製造了一個名為“25號宇宙”的老鼠家園,整個實驗從策劃到最終發表論文歷時11年之久。25號宇宙是一個真正的老鼠天堂,除了無限食物、無限水源外,不再設置電網隔離和連通的橋樑。16個老鼠宿舍環繞四周,中心區域是一片寬闊的廣場,食物和水源遍佈各處,預計可以容納3840隻老鼠生活。
這一次卡爾霍恩同樣挑選了4公4母8隻老鼠作為第一批降臨25號宇宙的先驅,之後除了提供醫療幹預外,他不再幹預鼠群。起初,第一批的居民並沒有很快進入狀態,就像剛剛登上新大陸的先行者一樣,它們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才適應,期間有爭鬥有流血甚至有死亡。在第104天後,老鼠們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它們開始快速繁殖,種群數量每55天就會翻一番,鼠口的快速增長一直持續到第315天,隨後增長放緩。
從這一階段開始,老鼠社會出現了異常,與之前的實驗如出一轍。首先是相對強勢的老鼠家庭霸佔有利的宿舍,而大量沒有地位的老鼠則擁擠在中心區域。它們無法與更強勢的老鼠競爭,又無法像在野外那樣逃離這片區域,只能終日無所事事,猶如行屍走肉,它們暴躁地攻擊同伴,而被攻擊的老鼠甚至懶得反抗,任鼠摧殘。然而那些擁有地位的公鼠也並不好過,由於種群迅速擴大,它們也無法應對新生代的公鼠的不斷挑戰,疲於維護領地而無力守護巢中的母鼠。母鼠只能又當爸又當媽,一邊照顧幼崽一邊保護巢穴。這種情況下母鼠也變得越來越有侵略性,甚至會誤傷自己的幼崽。母鼠難以阻止陌生鼠的入侵,壓力驟增,甚至會出現“布魯斯效應”,即受孕母鼠接觸陌生公鼠後產生的妊娠終止現象。加上公鼠的殺嬰行為,整個鼠群新老交替的速度越來越慢。
到第560天,卡爾霍恩認為鼠群事實上已經崩壞,毀滅只是時間問題。至此,老鼠的種群數量不再增加,最大值停留在2200只左右,同樣遠沒有達到烏托邦的承受極限。560天之後也就到了所謂的死亡期,在這個階段成長起來的年輕老鼠幾乎都存在嚴重的精神問題,它們在幼年期就被母鼠拋棄,缺少長輩的撫養和照顧,年幼的母鼠們也逐漸喪失了母性。這一代問題母鼠即便懷孕產下幼崽也無法將它們撫養到斷奶,簡單來說就是絕後了。另一方面,問題公鼠也沒有交配的慾望,它們也不會與同性打鬥,生活極簡化,只有吃飯、喝水、睡覺、梳毛四樣,卡爾霍恩稱它們為“美男”。“美男”終結了整個老鼠社會,卡爾霍恩推算,最後一隻有生育能力的公鼠大約會在第1780天死去,此後整個“25號宇宙”將徹底走向毀滅。
我們不知道卡爾霍恩什麼時候終止了實驗,截止到1973年論文成稿時,“25號宇宙”應該仍在運作中。卡爾霍恩本人對自己實驗的解讀倒不免帶有一種宗教色彩濃鬱的宿命論:老鼠這種簡單的生物都有可能走向末路,更何況是人類這麼複雜的生物呢。確實,烏托邦中的老鼠所表現出的種種“行為沈淪”,與一些特殊場景下的人類集體社會非常相似,比如監獄中的霸淩、雞姦、幫派衝突等等。但老鼠烏托邦的覆滅其實與囓齒類動物特殊的習性也有直接關係,殺嬰和妊娠終止是其種群滅亡背後的推手。如果實驗動物換成犬類,或許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老鼠的命運能代表人類嗎?沒有人有確切的答案,但至少它讓我們開始反思我們的現代社會。科技、社會的發展,讓我們為自己打造出了一個越來越像“25號宇宙”般的幾乎不存在生存威脅的烏托邦世界。但飛速發展的人類社會會不會暗藏著類似的更大問題與“殺機”呢?這才是值得我們保持關注、思考與警惕的一個長久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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